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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故

"Who are you?" People who were not under the stairs suddenly appeared at the corner. It startled me - the tall, thin man with white hair. The bleak sound with grainy feeling has passed by. I feel that I have seen that person before, but I can't remember it no matter how I think about it.

All About Me  文|小璐 / 圖|本本 

「你是誰?」本不在階梯下的人忽然出現在轉角。嚇我一跳——那個白髮的高瘦的人。帶顆粒感的蒼涼聲音刮過,我感覺和那人曾在哪見過,卻無論怎麼想都想不起來。

 

電車離站的聲音被風徐徐吹送過來……我搭著剛才那班車來到了這裡,接著便遇見了那個人。我不懂平時總搭乘的班次路線今天怎麼走來了這裡,荒郊野外,窮鄉僻壤,外頭朱漆斑駁的鳥居與灰暗的車站樣式是我從未見過的樣子,照理來說終點站能看見的高聳大樓今天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倒是有間破舊神社佇立在樓梯的盡頭,所見之處荒涼,一點都不像現代。

 

我還搞不清楚這是什麼狀況,那人背對著出口向我一步一步走來。我本能地想逃,但腳卻像被釘死在原地那樣動彈不得,使得背脊爬上一股密集的冷涼的悚然。他便問到我的名字。我下意識不答,瞇起眼想看清楚他的模樣,他向我走近,這便更加輕鬆了,本來模糊不清的臉在幾公尺外彷彿解離般糊成一堆微小粒子,組合成一張熟悉卻陌生的臉……我似乎在哪見過這張臉,卻突然想不起來,越想頭越痛,彷彿千萬隻蝴蝶在腦袋裡拍動翅膀掀起颶風……竄進一個男人,笑得斯文靦腆、上學和放學路上總是遇見、會親切向我打招呼的男人……

 

記憶越是深入,我胃腔翻騰得越是洶湧,像蝴蝶輕輕振翅卻引起了反胃的旋風。轉角突然出現的人就這麼貼近我面前,我噁心得抱著胃蹲了下去,意識彷彿跟著那張解離的臉一同剖析成萬千方塊,逐漸的,我記不清楚,也想不起來了。

 

彷彿我還在電車上,睡意朦朧隨車身顛簸搖晃,腦袋裡是課堂要考的英文單字。我掩著鼻子,想擺脫滿車裡通勤乘客聚集而濃縮,那密不透風的人類的味道。但不,不是,我明明記得自己已經從那班電車上下車了,處於一個毫無頭緒的環境。我為什麼在這裡?誰把我帶來這鬼地方?那個人……那個人為什麼……是他?他帶我到這裡?是為了方便攜帶所以將我肢解?話說回來為什麼是我?

 

我想把自己支撐起來,卻無論如何使不上力,徒勞無功。我有一大堆事情想問他,一百萬個問題等他解答,他卻好像趁我說不出話,不斷重複像是在腦海裡確認自己真的不認識我一般的問我的名字,問我是誰,為什麼在這裡。我想尖叫,想咆哮,用最惡毒的話謾罵他都是他的錯,但我的腦袋像注滿了鉛和水泥那樣重得提不起。我恨他,恨在心裡,想拿最難聽的最噁心的,我所學過的所有語言和髒話通通罵一遍。

 

我想不論是誰,受到和我一般的傷害,應該沒辦法善待他,也定不能原諒他。我咬牙,滿懷著惡意詛咒他斷子絕孫,下地獄不得好死,想將他凌遲,用最細的針一下一下慢慢刺到他斷氣為止,不夠,他必不能安息,方才在車上經歷的畫面一閃而過。他把我凌虐成這副德性,他有什麼資格保有全屍?

 

我咬著牙,好不容易將身子稍微抬起,那個人卻只是走近了我,彎腰想打聽我的來歷,我的名字,放任我一個人痛苦。彷彿他什麼都不記得了,電車上的記憶,他對我做過的,全都不曾發生。

 

他的記憶似乎與我相悖。那無辜的表情使我心中的疑問如一巨大的銀牙彎鉤自無際的黑夜中緩緩抬升。

 

-

 

就像平常一樣,上學時間,我從家裡出發,準備去學校。天陰濛濛的似乎隨時可能下雨,母親追出來要我帶傘,說路上小心。我接過那把傘,應道,我出門了。十幾年來沒變過的態度,十幾年來沒換過的語氣。路上有人和我打招呼,商家、鄰居、同學。就和平常一樣,嘴角抬至剛好的角度便是微笑,是與人友好的表現。剛剛好就好了。十幾年來都是這樣,但我總認為那些關心人的寒暄、時有的調笑,其實多餘又不必要。這些想法突如其來像一個小小的火山嘴,我將一些過於憤世忌俗的厭與煩獻祭進去,才換來剛剛好的、庸常的生活。這並不是件棘手的事,我卻不知道算不算正常。

 

那天上學的路程卻和平常不太一樣,一如往常的刷卡、進站、上車,關上車門,分化出兩個世界,車廂外行人依舊來回,各自忙碌於人生與未來。車廂內彷彿時間凍結,生命亦然,冰冷、負片、無聲,一瞬間。我找了個位置安進自己,平常最難捱的一段時間,電車充斥說話聲與人的味道,在列車起步離站後,於行進中被遠遠拋去。

 

一切離我遠去,背著家的方向,重重的睏意壓上眼皮,不知不覺中所有過去都成了過去。我把自己埋進書包外套,昨晚在自習室待了整晚,今天早上才回家換衣服。我已經累得剩半條命。倒是沒想過自己真的葬在這條每天來回的電車上。

 

是蜂鳴器播出的報站聲吵醒我的,帶著濃重的電磁感,破裂、尖銳,長長一刀切開了原本的靜謐。世界以灰青支配,電車車廂間搖來晃去,視覺上的動盪,一瞬間竟有錯生在醫院長廊之感,飄上輕淡消毒水味。一陣痙攣,我從無限長的夢裡逃了出來,往四周看去,便是如此。

 

我莫名反胃,像是要把五臟六腑整個都嘔出來。那夢裡所發生的。一個陌生的男人。在哪見過的樣子,那張臉在我心裡沒有名字,但我總覺得自己見過他很多次,上放學途中、獨行的夜裡,我走在街上,有時聞見腳步聲,轉頭便會看見那張臉笑著與我打招呼。一個禮貌親切的陌生人,蒼白,瘦高。我不曾與他交談,最多只是行人來往上的點頭——我擅長,也不排斥寒暄。這樣的點頭交際一來一往在我規律的生活中平平無奇,然而庸常入夢以後倒反得近似荒謬。

 

那詭異的夢裡,我獨自行走街頭。路燈幽暗不比現實,昏黃晦澀,所有事物模糊成一道巨大的影子,不屬於我的腳步。我想擺脫,他跟著加速;我放慢,他便逐漸匿下聲來。我以為這代表放棄,但當我轉過身,卻是一隻手摀住我的嘴,蠻橫將我拖進更深的無光的小徑。我掙扎要逃,換來五感封閉,四肢失能,兩隻手被他向後扭曲,我扯開喉嚨放聲,一把刀便伸了進來,森冷的金屬將我的舌頭割去,我張嘴,那塊軟肉便從我口腔流出。一條回家的路被無限延伸、拉長,我偏進那條巷子,便再沒有機會回去。口內血流如注,一隻手伸進我裙底,扯下內褲,緊接著下體便被什麼頂撞進來,侵入物如鐵烙膚那樣深深嵌進。快醒過來,快醒過來,我不斷掙扎祈禱,如果這是夢,我一秒也不想多待下去。然而只是那活蟲似的硬物,如一柄燒紅鐵柱在我體內膠著,我五體投地,虔誠的姿勢,淚水、鼻涕混合喃喃禱詞。神靈一個個全失聰了,沒有回應我的祈禱。

 

待到我終於醒來,卻見世界荒蕪而死寂,只有我一人,連續在幾個車廂間來回尋找其他人的存在,連一道影子都沒有。車廂內涼颼颼的,甚至有些恐怖。白光晃眼一明一滅的故障,窗外濃霧瀰漫,重得什麼都看不見。莫名其妙,上車之前發生的事我沒有印象,也不知道這班車通往什麼地方。點開手機看了看,意料之內的收不到信號,只顯示現在還是七點多,通勤時間。

 

我想我大概是累壞了。闔眼之前,明明電車被擠得滿車都是汗臭……不可能這樣空曠。平時搭末班車回家,就算是那個時間,也都是站著居多,一位難求。是我做夢沒有醒?我向後頸摸去,摸到一手冷汗,密密麻麻的,聚集了數個氣泡又爆破似的,大約是恐懼,夢的後遺症。暗巷侵犯後支解,一切痛楚仍明晰於肌膚骨骼,我還記得那人的面貌,他所有對我做的,體味潮熱、神情冷血,刀都鈍了還是將我分割成一塊又一塊,裝箱後帶上電車。後來如何我也不曉得,這些記憶已滲得我噁心又害怕。

 

一切全暗了下來。

 

不是天色昏暗,而是車進入山洞地底。我不記得這條線曾有這樣一段風景,也不記得新青森到西框三線之間的路程遙遠得像沒有盡頭。我心底納悶,窗外漆黑成鏡,我不去注意,卻還是見到一張血肉模糊的臉反射。我的五官、我的四肢……我舉手他跟著把手抬高過頭,我前進他便放大,我努力拉扯嘴角,對面笑著回應我的舉動。我放聲尖叫,那人竟然和我一起瘋了起來。

 

我看著鏡面,看著自己。逐漸,自己變成一個男人,蒼白的臉、斯文面孔,手提著紅色行李箱隨人群魚貫走進。車上一如既往的擁擠,汗潮洶湧、人聲澎湃混雜,下一秒意料之外的衝擊。整列車的人都成了屍塊,似狗食、廚餘,男人爆裂性的沒有了,手提的行李箱被撞開,而我掉了出來,和他混在一起。

 

一幕幕夢裡缺失的碎片,我看著自己的死亡,如何遭人埋伏後綁票,從那條街被運到車站,途中姦淫、支解、裝箱的過程……鏡面上那張殘缺不全的臉冷冷的,無動於衷的,旁觀者似的看著我,無目的性的等待著。是真的?記憶不斷被切割、磨碎,餅乾屑一樣。欲裂的頭疼,我一股腦地吐在地上。

 

潭綠的電車地皮混了好些濃黃的穢物,我連膽汁都嘔了出來,嘴裡該嘗到的苦味卻一點感受都沒有,但胸口空蕩的那一塊卻真實的缺著,森冷的風一點一滴滲透進去……

 

列車突然急煞,混著穢物與髒血,我受力沾滿了所有噁心的一切向前滾去……彼端伏起的鴉聲再次將我拉回現實,面前的人還是那般無辜困惑的嘴臉,微微偏頭由上而下打量著我。你會下地獄。你會遭報應,承受你曾對我做的一切……我真心想如此詛咒他的,可當我對上那雙空白的眼睛,那是一個無罪的人所擁有的清澈。我罵不出來,擠不出任何一個字,只是呆呆站著,彷彿靈魂游離當下,風吹飄得遙遠不知去向。那人就這麼看著我,向我提問。

 

「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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