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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小璐 / 圖|kajatony

 候鳥自北方遠渡,蟬鳴初噪的五月。

 

  黃土揚塵,茜色鳥居。黃昏時分的烏鴉聒噪,佇立鳥居之上,一點也不懂得尊重。神社僻靜,杳無人煙,林木之間,枝椏橫生,掩人耳目一般的蓋過嚴肅的褐色建築物。

 

  遠方山岳連綿,珊瑚紅的雲彩伏於暗色的丘,四周像是燒了起來,一片悶熱的寂靜漫漶。

 

  木屐踩過枯葉,腳步沉沉。海島的夏天,潮濕悶熱,不過剛過初春,萬物欣欣向榮。原該如此,除了紫花振袖的主人。籠罩著她,那說不清道不明的哀愁,每逢這時節,便像登革熱一樣的流行。起初以為如此,情緒即是風寒,於夏天罹患,不當一回事,導致落下了病根,年年都會發作。

 

  她摸著再也發不出聲的喉嚨,如蜈蚣附著,歪扭的傷疤,看似可怖,卻是蘇文留在她身上最深刻的禮物。笑不出來,亂麻似的惆悵,物是人非的感慨,跨過門檻,舊時回憶滔滔不絕,蘇文笑得像一張老照片,保存得不夠完善,邊緣有些淚蝕的破損。合掌,拍手,許願。

 

  閉眼,莊敬於神明。睜眼,對願望虔誠。

 

  ——希望到時候,成功的過世,成功重逢。不再過得痛苦,不再委屈,苟且偷生。

 

  若死得不夠徹底,而我再也救不回來,請你忘了我。蘇文的表情像池中漣漪,一圈又一圈,笑意掛得那樣淺。活下去。聽者搖擺著木屐,抬不起頭。

 

  若我倆都活了下來,就一起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生活。

 

  記憶裡也是那樣一個發燙的黃昏,鐵鏽色浸透視線,朦朧,蘇文倒在神社周圍那片樹林,黃土乾燥龜裂,血流如注。她在發抖,鮮血漫過,手無力的垂落,停在她持刀片的手,希望起到安慰的作用。

 

  痛,腦袋只剩下這個字。她們都知道生命正從頸部快速流逝,似乎離世真是一刀兩斷那樣輕而易舉。那瞬間彷彿真實的釋然,淚珠掛有蘇文的樣子,死的時候痛苦卻灑脫的表情,扭曲也像浪漫的縮影。將死之人都傻得太誇張了。

 

  原以為會醒在另一個世界。摸著被褥起身,意料之內的失聲,一切真相自母親蒼白的唇,以顫抖的哭腔娓娓。愧疚,連最後一面都不敢去見她,養好了身子嗓音再也回不來,不怎麼難過,蘇文將她的聲音帶走,留她的靈魂在人間飄零。夜寐輾轉,總當電影膠捲的回放,蘇文笑著造訪,和她一般,只能用眼睛說話。

 

  你好嗎?像極了她彎下身子和自己說的第一句話。那個年代的女學校,剛剛將拘謹的台灣女孩從迴圈一般的女工命運解救了一部分出來。不願意被承認的種族問題卻仍然存在著,像清晨薄霧,像她和蘇文。她在某個恰好的時機遇見,蘇文身著男裝,行為颯爽,而她被蘇文鎖進眼睛。才知道阻礙並不只有日本和台灣。他們之間是一道由民風築起的高牆,保守而難以打破。同時,蘇文把自己搞混了,她覺得自己是蘇文,可是蘇文不該是這個樣子。南洋的季風將烏雲吹進小島,午後雷雨轟鳴,雨點終於是支撐不住。

 

  那是她第一次夢到蘇文,失血所以慘白,非當代的裝束。不存在認不出來,那樣的灼灼目光只聚焦於芽子。視線複沓,移過,重新停留,畫面轉進她們在神社的小樹林。又是小樹林,快樂的小樹林,蘇文笑得那樣怪,就是心情好的意思,就是不去思考自己是或不是蘇文。

 

  讓她寬心的怪笑,讓她也發自內心的笑。

 

  她們進行著那個年代的娛樂。平地上粗糙畫出粉筆房子,寫著數字一二三。蘇文教育程度低,寫得歪七扭八,芽子便會教她認字。天空高得青藍,笑意濃濃的顏色。透明的快樂。

 

  睜眼不過一瞬,全不見了,取而代之的,寂寞如雜,失去安眠,回憶是鍍金的,夢醒是空白的。摸著胸口該住人的位置,空曠清晰。芽子朝裡頭吶喊,似乎這麼做可以喚回蘇文,喚回愛人的靈。然而每至睜眼,卻只剩夢裡一切濃縮成淚煙消雲散。

 

  和濕了一身,緊抓著棉被清醒,像誰給她澆了一床的心灰意冷。極地似的寒徹骨髓,她匆匆抹淚,在每一個忽然驚醒的夜晚,總是看著月由缺至盈,日復一日。難受的是逐漸洗白的回憶,她快要忘記蘇文的樣子。

 

  曠原之雨刷洗回憶一遍又一遍,刷得褪色,眼淚像海水侵蝕一切,她溺在裡頭,從來沒想過呼救,然而周圍家人將她的相思和病態聯想一起。某天父母要求,她換上華貴衣裳,和她見面的是個門當戶對的日本男人,年輕自信儀表堂堂,天生的完美夫婿。媒婆和雙方家長老王賣瓜似的頻頻稱讚自家女兒和兒子。幾次,她偷偷瞄過對方那無可挑剔的坐姿,笑容和煦如春陽,禮貌,正常,卻有些呆板無趣。好想離開這裡。跪坐而麻痺的雙腿似千萬隻螞蟻啃咬椎心,今天還沒去神社參拜,蘇文一定很想我。芽子心裏頭盤旋,笑容漸漸掛不住。隔天她歉意膨脹而懺悔的,帶著一束百合。神社墓園無時無刻都是那樣安靜,僧侶還關心的問她,昨天怎麼不見你來。

 

  是熟識的僧侶,她不好意思無視。過去她總和他們提起蘇文和自己,殉情之事他們也曉得。如今總不好說,家裡安排我相親,希望我忘了蘇文,自己好好活下去。

 

  思及此她又該哭泣。她說過那麼多謊,一個人也要堅強,她和蘇文約定好的。怎麼可能做得到,她石化的心並非鮮花凋零,總有春風吹又生的那天,而是受風化而碎裂成一片一片,千萬年以後只會堅硬頑固。她就是那樣冥頑不靈,所以對蘇文死心塌地。將百合置於蘇文墓前,她原先想好的道歉串成淚一顆顆掉落,她的振袖撲在地上全沾了泥土。茜色的天,烏鴉嘶鳴,她和時間和世界結成一塊冷冰冰的磚,但這是不可能的。

 

  過後,芽子家裡人真替她訂了婚,感覺像最關心自己的人為她鑿了最深的墳。行訂婚禮那天她將頭低得不能再低,未婚夫見她眼下掛淚還以為是所謂喜極而泣,只有芽子自己知曉,她是在悼念回不去的昨天。她總覺得自己背叛了蘇文,難怪這幾個月,夢不見她心念的曾經,夕陽下旋轉薄暮般的衣裙。

 

  心如死灰,雨夜,聲是淅瀝,如同蒼穹為之哭泣。過去她戀慕暖陽,熱愛夏之燦爛,淨藍的圓頂下有向日葵隨風搖曳,蘇文佇立田埂之央,背著手臂沉靜。她好像又回到了那裏。神社站在那條田埂盡頭處,自鳥居之下穿過,蘇文總是先她三步的距離。水漥倒映她還十七八歲的模樣,晨露起漣漪,蕩漾水面的自己。她急忙追上,拉近距離而跌入花海。「等等我!」本能喊出聲,一下子站不起來,眼前忽生一隻手,還似原來那樣,蘇文將她拉起。

 

  背著晨光微曦,「抱歉,我走太快了,你小心一些。」

 

  芽子好久沒觸碰蘇文,手的溫暖讓她忘記自己牽著的是個靈魂。在四周鬱鬱蔥蔥、繁花茂盛之間,青春的風吹向她們手牽著手奔跑。從笑意裡彷彿還是那個鍍金年代,蘇文拿樹枝戳林間土堆,螞蟻從窩中源源不絕。還是那樣蟬噪林靜的夏日傍晚。神社樹林另一側的點心小舖,靠近車水馬龍,喧囂裡的沉默。兩杯茶兩份甜食,店鋪老闆都知道的。芽子自己都要忘記上次到這是多久以前的事,蘇文身亡後,除了安她魂魄的神社還是日日造訪,其於有她的陰霾之地她都不曾也不敢踏足。冥冥之中有股說不明白的力量,總覺得,這場夢境清晰得,她絕對不能夠遺忘。

 

  「你要結婚了吧。」聲音不是悲戚,「恭喜你!」

 

  不,我並不想得到祝福,我希望你帶我走。

 

  發不出聲,蘇文卻像什麼都了解似的,眼睛笑成兩道上弦月,將盤裡的團子咀嚼。晚風過境,是末夏的西南,夕陽烈烈而寒,她不能說話,蘇文只希望她聽一樣的,沉默相待。

 

  「芽子。」

 

  好久不曾聽見你叫我名字。

 

  「我們說好的吧,如果我死了,你要好好活下去。」蘇文知道她流淚,別過目光去不正視那灼灼。「還拉過勾的,和你喜歡的人在一起,過開心的生活。」

 

  「而我會住在你心裡,不是說好了嗎?」

 

  蘇文點在她胸口那朵手繡的梅花。

 

  「就在這裡,我知道你忘不了,你和我說過很多遍了,我都記得。所以我不會離開。你看,我一直都在。」

 

  「但這是最後一次,之後我會在這裡,哪裡都不去,別再難過了。」

 

  「我走啦。」

 

  薄暮染紅,寂寞蒼穹。她記得那天最美的霞色,原來黑白的光影漸漸重新有了澄黃,淡而稀薄的覆蓋。鳥居下,情人遙遙,她知道終究人鬼殊途,風起,肩上垂落的辮子,淚痕乾過好幾回。向蘇文揮手,她沒有回。

 

  清醒時候她還是改不了落淚,卻願意正視未來。塵封金黃,歲月依舊,景物不再。幾年後她帶著孩子丈夫,再一次回到那座神社,古舊斑駁的鳥居,還是能看見調皮身影倚靠之下。似乎下一秒會奔向她,對她說些學校或者家裡發生的心裡話。

 

  風起,好像誰正笑得像銀鈴,輕輕,夏末月牙星光裡。

夢之茜夏

Migratory birds travel far from the north, and cicadas sing in May.
Loess dust, Rubia bird habitat. At dusk, the crow is noisy and stands on the bird's house without respect at all. The shrine is secluded and uninhabited. Among the trees, branches are everywhere, covering the serious Brown building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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